作家部落 张戬炜

    22、一耩  

     

    胡适这个人,面目不清。时而被小丑、时而被大师,时而是“全盘西化”的始作俑者,时而又是“整理国故”的领军旗手。这账今天不算,说“麻将”。

    麻将,亦称“马吊”。说是中国的国粹,肯定不错,只是正经人不愿放桌面上而已。胡适当年写过一篇文章,考证出俺堂堂叫花子皇帝朱元璋建立的大明王朝,不是亡于李自成、也不是亡于吴三桂、更不是亡于爱新觉罗们的祖先,是亡于“麻将”。语见《麻将》:“马吊在当日风行一时,士大夫整日整夜的打马吊,把正事都荒废了。所以明亡之后,吴梅村《绥寇纪略》说,明之亡是亡于马吊。”

    国人是怎样荒废正事的呢?胡适在《麻将》一文中算了一笔账:“英国的国戏是Cricket,美国的国戏是Baseball,日本的国戏是角抵,中国呢?中国的国戏是麻将。麻将平均每四圈费时约两点钟。少说一点,全国每日只有一百万桌麻将,每桌只打八圈,就得费四百万点钟,就是损失十六万七千日的光阴,金钱的输赢,精力的消磨,都还在外。国中的男男女女,无论富贵贫贱,不分日夜寒暑,把精力和光阴葬送在这一百三十六张牌上。我们走遍世界,可曾看见哪一个长进的民族、文明的国家,肯这样荒时废夜的吗?”

    不说这位瞎替国人操心的胡先生了,还是说“麻将”。

    常州人也喜欢輷在一起凑麻将。城乡上下,每天肯定不止一千桌。

    解释一下“輷”与“凑”。

    輷,音:hōng。常州方言读作“哄”的阳平声或者去声,原意是“许多车辆的声音”。《史记·苏秦传》里有“车马之多,日夜行不绝,輷輷殷殷,若有三军之众”、王褒《洞箫赋》里有“则若雷霆輘輷,佚豫以沸”,指的都是车马汇聚、众声喧哗。

    常州方言里,这个“輷”字是古代汉语修辞里常见的“形作动”用法,用来表示许多人、许多东西聚在一起,并略带贬义。譬如说“几个人輷在一起”,就有点“这几个家伙不干正经事”的意思。更有贬处叫“一群苍蝇輷堆来”。

    至于“凑”,一般用法是“搓”或“叉”。“搓麻将”、“叉麻将”已经是约定俗成的写法。我意:“搓”、“叉”、“凑”,按音训可通,就像“糊牌”、“和牌”在麻将术语中可通用一样。

    就字面而言,“搓麻将”并不通。一局终了大家和牌时,手的动作尚可与“搓”字相提,出牌、吃牌的动作,与“搓”字毫无关系。且上麻将桌不是上河滩洗衣服,此物件真“搓”不得。“叉”字的意思是“交错”,既表示形状、也表示动作,唯不表示麻将选手们单手出牌、吃牌时的伸缩。麻将阵中最困难之事,是“三缺一”,一定要“凑”齐,方能烽火鏖战。因此,比较可靠的字,应该是“凑”。

    麻将文化博大精深、尽一家之言、实是一言难尽。今天论一个数字:麻将的局数。北方人“凑麻将”论圈,常闻“打了三圈”。常州人“凑麻将”论“将”,一般说“三将麻将”。

    我一直弄不懂常州人凑麻将时用的这个数量词,它为什么叫“将”?一圈、一轮、一回、一局、一转、一番,清清楚楚明明白白,“一将”是个什么玩艺?与之类似的数量词、怎么也弄不清楚的还有一个,叫“屙屎离开他三个木楞头”。“木楞头”,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量具?

    那天正好有闲功夫,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穿行、我坐在妈妈身边,听过去的事情。国人两千年一直农耕社会的干活,妈妈的汗水,一定是流在地主家火热的田野里,所以,常用语言肯定与农耕有染。对!什么“木楞头”,分明是“麦垅头”。用脚后跟想想也对呀——一根木楞,即使粗成百年大树,才多大点尺寸?三个木楞,不还是看见他在屙屎嘛。三个麦垅头就不一样了,远了去了,蓝天白云麦浪翻滚眼不见为净了。

    从这个角度去思考,麻将桌上的数量词“将”,应该是“耩”。

    耩,音:jiǎng。本义有二:一是用耧耕作、二是用耧给庄稼施肥。常州方言读作“将”。《齐民要术》里说农耕,有“耩者,非不壅本苗深,杀草,益实。然令地坚硬,乏泽难耕。锄得五遍以上,不烦耩。必欲耩者,刈谷之后,即锋茇下令突起,则润泽易耕”之语。

    伟大的农学家贾思勰老人诲人不倦,用活“耩”字,一语惊醒梦中人。后生我终于明白了,用“耩”字作数量词来表示麻将的局数,常州人的意思是,打一圈麻将,就好比农民到田里去耧一回地、施一趟肥。所以,麻将桌上一轮辛勤劳作,亦可谓“一耩”。

    细细一琢磨,神来之笔啊!

    耧地施肥可能会有收获。为什么是“可能”?因为种田是靠天吃饭,你耧了、施了,不等于就能丰收。天不帮忙,亦可能绝收。同理,凑麻将也可能有收获。为什么是“可能”?你凑了、忙了,并不天然就能赢钱。运气不好、手气背了,亦可能连短裤都被人扒掉。

    “一耩麻将”,多么美妙无比、天人合一、准确生动、鲜明精到的比喻啊!这种民间修辞智慧,令我等死读书、读死书的书生,憋不住仰天长啸、栏杆拍遍、两眼翻白!试问,除此之外,穷酸们还能有其他动作吗?